【闲萍】还尘
陈萍萍又病了。
卸下院长之任有些年头了,范闲接手过一切后便再没有让他操心过。
慧极必伤,他这一身嶙峋病骨,算计了大半生,如今该歇一歇了。
范闲让他在陈园里好好儿养着,园里的姑娘们都找了好人家嫁了,诺大的园子里如今只他们两个和一众仆人。
从前的陈萍萍是藏在黑夜里阴沉无悲喜的鉴察院院长,现在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尾狐,在范闲面前温柔到骨子里,人也爱笑了,笑得那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都弯起来。
可是年纪毕竟是逾越不过去的鸿沟,范闲用尽了费介教自己的这一身本事和前世带来的一切记忆,一身解数全使出来也不过是徒然,年岁还是在过,陈萍萍眼角细纹和头上银丝都在长,谁又能跟老天抢人去。
人老了,陈萍萍长了他二十多个年头,终究有要先他而去的一日。
这几年他总是在生病。
一点小小的风寒就能折腾数月,夜里范闲抱着他,他身上伤太多,天气阴冷的时候午夜梦回疼得发颤,他就只能把人抱紧了,慢慢在他耳边给他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。
从前小范大人顽皮,睡前要陈院长给给自己讲故事,院长的声音低低的响在他耳边,月光沉沉如水,范闲也不知什么时候阖眼睡去,院长给他掖了掖被角,两人相拥而眠。
现在换了个个儿,范闲低声讲着今日院里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儿,讲着在街市上看见的奇闻,讲着宫里那个小皇帝又有什么新政,把他的注意力全分散过来,就这么一直到听他呼吸平稳下来,才掖紧了被角亲亲他额头,抱着越来越瘦的身子阖眼,大多数时候却是睡不着的。
他越来越害怕了,他怕自己要失去这个人了。
这年入冬前陈萍萍又病了,费介正巧云游回京,去看了摇着头出来,师徒两人站在廊下,看陈园的落叶盖了一地,生命的离逝没人留得住。
“你也该早作准备,他早年身体底子亏空完了,撑了这么多年,如已是强弩之末。”费介看了一眼身边的人,“我听闻这一冬有好几场大雪,他怕是熬不过去。”
这话说得十分直白,他没必要说些好听的话宽慰范闲,事实摆在眼前,范闲也不是愿意沉浸在美梦里的人。
若是陈萍萍能如费介一般洒脱,如今也能像他一样老当益壮,只可惜老人谋划了一辈子,耗尽了心血拿命去给范闲铺路。
“我知道了,老师。”范闲比费介想象得要冷静许多,只是那双眼睛毫无光彩,死气沉沉再不似往日的小范大人。
“人生一世如走一路,早晚也要散的,你看开些。”费介也老了,看淡了生死之事,如此安慰眼前的小辈。
陈萍萍还在躺着,他原本侧卧着看书,精神不支眯了过去,再醒来日薄西山,范闲坐在身边看着他。
他把人抱回了床榻上拿走了书,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睡颜,一晃几个时辰过去毫无察觉。
陈萍萍眯了眯眼睛,他如今视线越发模糊起来,辨认出眼前的人来便开口让他靠近些。
范闲乖顺的靠过去直接躺下,陈萍萍把被子给了他一些,两人就这么躺了许久,身边那人才缓缓开口道:“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?”
陈萍萍愣了愣,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,这辈子了无牵绊,唯有死去的叶轻眉和如今身边的范闲,他倒还真没想出来要去哪里。
“没关系,慢慢想,日子还长。”范闲从被子底下伸出手去握住他,盖着这么厚的锦被,手却还是冰凉。
陈萍萍心里知道,日子不长了。
这病一直时好时坏的拖到了第一场雪下来彻底爆发,外面白茫茫的雪把一切都盖住,里头火炉照得旺,暖如春日。
陈萍萍昏迷了三日不醒,范闲熬药都不敢离开半步,封死的窗户和厚重的帘幕把药香都锁在了里头,来往只有细细的脚步声。
夜里他把人抱着,感觉到他心还在跳,还有呼吸,听外头雪落在梅花上簌簌的声音,范闲这时候无助极了。
陈园的下人们跟着一起大气不敢出的过了好几日,平日里温和明朗的小范大人阴沉得不像话,让人不敢靠近。
陈萍萍再醒来时又是一场大雪,他夜里模模糊糊睁开眼,僵硬的身子慢慢恢复知觉,感觉到自己被抱在一个怀里。
摸索着去伸手,他摸到了范闲脸上的眼泪。
抱着自己的人一动不敢动,仿佛害怕眼前只不过好梦一场,陈萍萍心底里叹息一声,他到底是拖累了范闲,从前哪里能有什么事情让这位小范大人害怕的。
“别怕。”陈院长细细的擦了他的眼泪,“我在这儿。”
范闲闷在喉咙里嗯了一声,一时间又沉默下来,外面鹅毛大雪纷纷,陈萍萍突然又开口了。
“上回你问我,有没有想去的地方。”陈萍萍突然带了些笑腔,“我这几日梦里见了姑苏老家,恍然想起那里初春桃花开得好,醒来便想去看看。”
“好。”范闲应着他的话,“等冬天过去了,咱们就去姑苏看桃花去。”
等冬天过去了。
谁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。
范闲最近不去鉴察院了,要紧的公文直接送进园子里,剩下的八处自己处置,如今八大处的主办换了一茬,新帝登基就快满五年,新旧更替,他们的那一辈的时代逐渐过去,而陈萍萍也要跟着这时代一同离开了。
下了雪寒气重,人醒了也仍旧是缠绵病榻,范闲就坐在他身边念书,换了一本又一本,念着念着人睡着了他便过去一起躺下,这么算着日子过,好像过去几十年也是这样过来,只是如今过一日少一日了。
年关时候挂了许多红灯笼,陈萍萍病情反复,倒是在这一日撑起了精神,看着样子好了不少。
坐在轮椅上被范闲裹得严严实实来到廊下,京都里放了许多烟花,陈萍萍抬眸看着,混浊的眸子也被照亮了些许,范闲却只低头看他。
“往年都给你备了礼,今年反倒没时间准备。”陈萍萍和他视线相接,突然说了这么一句,语气很是遗憾。
范闲尽力不去想他话里的意思。
最后一年了反倒没有礼物了。
“我有个礼向你讨,你给不给?”范闲蹲下来看他。
“没什么不能给你的。”陈萍萍这么答。
权利,名望,从鉴察院到他自己,陈萍萍没什么是不能给他的。
范闲掏出剪刀来,在长者略显诧异的眼神里绞了他一缕头发下来。
灰白细软的头发握在手里,他又从自己头上绞了一缕下来,两缕缠绕成结,被他珍重的放进了准备好的盒子里。
“有个典故,叫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移”,范闲做完这些重新抬头,“我与你结发,便是把你订下了,你把你下一世许给我,好不好?”
老人眼神颤了颤,他原先不信人有来生,现在他只希望人真的有来生。
“好。”
“下一世我要比你早生一些,换我来护着你。”范闲也不起身,就伏在他膝上。
烟花还在响,夜里新一年悄悄来到,庆国子民张灯结彩庆贺新禧,无人知道陈园今夜这一老一小许下怎样的诺言。
过了年关还有倒春寒,这身子拖着拖着也是走到油尽灯枯之态,陈萍萍清醒的日子越发的少了,范闲把人守着,一日一日用尽了一身医术,却也还是收效甚微。
连费介也没了法子,只能尽人事听天命,范闲眼睛都熬的通红,外人从未见他哭过,只有夜深人静他抱着呼吸微弱的人,突然就哭了出来。
“不是说好去姑苏看桃花吗”
他听闻姑苏的桃花要开了,不知他还能不能看见。
正月末陈萍萍身子突然好转了起来,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范闲决定就在此时动身往姑苏去。
费介来送行,又想拦着他:“这一路颠簸,若是路上……何苦折腾。”
若是人在路上就不行了范闲岂不是会疯了。
何必身死异乡。
范闲看着自己的老师:“是你们忘了,京都才是他的异乡。”
他在这里操劳这里忙,可是这里从来不是归处。
他就是生自姑苏那人杰地灵的好地方,本该生来一身风骨三分柔肠,却在京都里为了旁人筹谋一辈子,落得病骨一身。
费介一句阻拦的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范闲动身了,往姑苏倒也不远,不过半月行程,两人走了水路,少了许多颠簸,一路上江水渐渐回暖,越往南去两岸越发翠绿起来,范闲推着陈萍萍立在船舫上,看这山清水秀大好风光。
“你头一回来姑苏吧。”陈萍萍眯着眼睛笑,“这是个好地方。”
范闲这才惊觉自己从前竟然从未陪他回一趟家乡。
不止,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,走到头了才发觉诸多遗憾,可惜来不及了。
姑苏的老宅子里就种了许多桃花,两人走到住下,正是桃花打着苞,浅淡的嫩粉还未吐露颜色。
陈萍萍近来总是咳血,他把帕子藏了,范闲只当看不见,像是一次寻常出游,每日等着桃花开。
某日夜里两人躺着,谁也睡不着,屋子外面的桃花快开了,夜里好像能听到花朵颤巍巍开放的声音。
陈萍萍开口问他接下来准备如何。
范闲突然就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他们两人一起来,可是他就要独自一人回京了,这一路真的要走到头儿了,往后没有这个人来陪自己了。
陈萍萍最初是一个旁观者,旁观了范闲的成长,然后变成了他生命的参与者,与他分享了余生,现在他问了这句话,又要重新变成旁观者,接下来的路他要撒开手了。
他问的不是我们如何,而是你如何。
范闲说不出话来,陈萍萍沉默了好一阵子又兀自开口:“把我葬在昆陵上头吧。”
那儿风景好,离陈园也近,若人死后还有魂魄,他还能找着路回去看看,看看这小崽子有没有在好好过生活。
范闲两世为人,知道生命重于泰山又轻于鸿毛,他本该对生死豁达一些,从前他只想活着,可是后来他想和陈萍萍一起活着。
“去路迢迢,相携千里,终须一别,就送你到这儿了。”陈萍萍握着他的手,声音沉静。
第二日桃花真的全都开了,范闲把人推出去,陈萍萍费力睁开眼睛,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的自己,又仿佛看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范闲。
“春天来啦。”他如是感慨。
往日一幕幕闪过,陈萍萍咽下喉中涌上的一股腥甜,让范闲去给自己折一枝桃花来。
等到他拿着缀满桃粉花朵的一枝回来,轮椅上的老人安详的阖上了双眼化羽归尘,他眼中看到的最后画面,不是泪眼婆娑,不是哭天抢地。
而是十里桃花林里落英缤纷,他的年轻人身手矫健,去为他折这一春最艳的桃花来。
范闲愣住了,手心微微颤抖,沉默的站了良久,眼泪挂了满脸,他只伸手从花枝上摘下一朵花来别在老人发间。
“说好了,来世你被我订下了。”
我今日将你还于尘土,祈盼来世它能再将你归还于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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